作家七堇年用三年时间,穿越横断山脉三万里,从华西雨屏以东,到横断山脉以西,深入中国最长最神秘的南北向山系,触摸地质、风景、文化、观念的断层,探寻生活和命运的本质,并创作了旅行随笔《横断浪途》。
在迷雾中攀登贡嘎,在岷山参与野外巡护,在王朗的雨夜里露营,她第一次如此接近探险家的梦想。看见细雪里的牧羊人,茫茫荒原中自在跃动的藏原羚,看见天高地厚,看见一无所有。她穿梭在神秘的族群、永恒的信仰与古老的生活之间,撞见物种与命运的多样,也写下自己的内在风景。
以三年的时间,她沿着横断山脉走遍了川西高原的低谷与高峰,走过了三万里路,她时刻都在与川西的雪山对话,聆听着路上牦牛的歌声。七堇年,这个曾经频现于文学榜单的女作家在沉寂三年之后,带着她的跋山涉水之作回归众人的视野。
横断山脉,连绵数千公里,横贯整个云南、四川、青海和西藏的高原深处,对身处在都市森林的人们来说,这是一片神秘的原始世界。这不仅是一场用文字描述的旅行,更是用脚走出来的视觉盛宴,和同伴踏上这趟旅程,七堇年向我们展示了一路上的惊心动魄,在山与水、风与雨的风景变换中,为迷途的人生做出另一番别有风味的解答。
这段情节让我印象深刻:当“我”和小伊把越野车停靠在半山腰,正准备煮面做饭时,忽然碰到了正在下山的牧民。他们手持皮鞭,表情严肃地急匆匆赶来,告诉我们这里不能停车。因为等会儿山上会有野生牦牛群跑下来,它们巨大的冲击力可能会撞坏车子,所以催促我们赶紧下山去。然而,时间已经来不及了,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群牛下山带来的尘土飞扬。
“我”和小伊仓皇狼狈地端起还在冒着蒸汽的锅逃回车里,屏息地望着这群横冲直撞的来客,心里祈祷它们不要有过剩的好奇心。很快,这群牦牛如流星般滚落,以势不可挡的能量冲下山来,在越野车的旁边形成了一道沙尘弥漫的风景线。所幸的是,它们对车子并不好奇,路过的牦牛顶多对着后视镜舔了舔就走开了。大约半个小时后,牦牛们终于全部下山了,尘埃落定,两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这才大舒一口气。
都说风象星座是“三浪子”,他们都崇尚自由,热爱自由。身为天秤座的七堇年对旅行格外的热爱,从不觉得写给人生的答案会仅仅在书本来才能找到,这个从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后就在文坛展露才华的女作家,风格自成一体,用词华美而不失深刻,写心则入木三分,写景则入情于景,成为众多比她年轻的“90后”少年少女青春成长过程中的同行者。上述惊险刺激的一幕充分彰显了大自然的力量,也让读者与“我”感同身受,深感人类的渺小和脆弱。在面对自然界的威力时,我们只能敬畏并顺应自然的规律。这次经历也让七堇年对野生动物和自然环境有了更深的认识和尊重,让她意识到保护自然的重要性——只有与自然和谐共处,人类才能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生存下去。
只有看得到天高地厚的辽阔,才能深刻理解人世的无常变化。旅行不仅是探索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地理世界,更是一场回归生命本质的游戏。屹立千年而不倒的怪石洞窟,一次次征服曲曲折折的高峰与低谷,暗夜中看星光闪烁的峡谷与森林……以三年时间对川西横断山脉的自然跨越,七堇年给我们呈现的是都市生活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自然风物,在“风 与 峰”“人 与 星”“路 与 雪”信 仰与森林”“夜与海”之间的对话与省思,构成了《横断浪途》的另一种世界。在她笔下,这些原本静默的自然之物拥有了另一种生动而丰富的诠释,让我们在都市楼宇的劳碌迷雾中也能和作者一同深入自然、爱上自然。
上坡时,海拔渐高,每台发动机都燃烧不足,动力迟滞。满荷运载的大卡车喘着粗气,以自行车的速度慢慢爬行,后面积压着一大串小轿车,跃跃欲试探出一寸车头,想超又不敢超;只有老司机才敢抓住时机,一脚地板油,有惊无险地飙过去。
到了下坡时,大卡车的鼓刹不断被淋水冷却,蒸发滚滚白烟。它们挂着一挡,惊心动魄地一步一挪,像一群非洲大象试着下楼梯。无尽的发夹弯过后,突然间,一城灯火,恍如火山爆发后的滚烫岩浆,壅积在狭窄黑暗的山谷:那就是康定城了。我更喜欢它过去的名字:打箭炉。
如果用手遮住视野的下半,你将只看到巍峨的五色山系,峭拔耸峙,云雾横陈;山巅似一座座黑色金字塔,海市蜃楼般飘浮在雾中,一切看上去无关人间。可是,一旦放开遮挡的手,康定城灯火烂漫,红尘熙攘,人间就在脚下,在眼前。难以想象在这样逼仄的深山中,《一千零一夜》似的,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城市:传教士、探险家、殖民者、商人、土司、各个民族的人们……走马灯般随时间沉浮,历史上的打箭炉无愧于一座传奇的熔炉。
折多山是从川西盆地向高原攀升的第一道关头。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来来翻过这座山,但每次的天气、季节、方向不同,每次都如初见。穿过折多山这道结界,川西大地豁然开朗的那一刻,我总会在心底对自己说:这个世界很大,你的心也要这样。
抵达康定,我们汇入晚高峰的堵车大军。这座古城的街道太窄了,当年的建城者大概无法想到,一百年后车辆会拥挤到这个地步。“你还好吗?看起来不舒服。”我问小伊。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,至少沉默了半小时,一声不吭。“头痛,不过没事,”她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,又试了试我的,“应该没发烧,就是特别冷。吃点东西就好了。”
有时候希望疼痛能像背包那样,轮流互相分担。可惜世界上有很多无法分担的负重:病痛首当其冲,爱恨或许也是。白天小伊大概是在雪山上顶着大风拍素材,受了寒,此刻正头疼,低头研究手机上的卫星地图,以此转移注意力,默默克服不适。
在康定的小巷里七弯八绕,终于找到了那家排名第一的羊肉粉小馆子。店面狭小,但很干净。在二楼角落,我们狼吞虎咽干掉了两大碗热乎乎的羊肉粉。小伊像是喝了回魂汤一般,终于浑身热乎起来了。“好多了,”她说,“真是羊肉汤治百病。”
因为雅康高速的贯通,从成都到康定如今只需三个多小时。这是一条桥隧比高达82%的高速公路,一条通往异世界的时空隧道。行车其中,隧道和音乐包裹我们,漫过闲谈,漫过时间,不知不觉,华西雨屏就被抛在了身后。
很难想象,仅仅不到一百年前,这里还是茶马古道的核心路段,往来雅安与的背夫们,用脚步将石板路摩擦得如同皮革般光滑。背夫中最强壮的,一次能背两百斤重的茶叶,几乎是两匹骡马的负重量。除了茶包,他们还自带十几天的干粮,和一小块盐,用来拌在豆花饭里。背夫胸前通常挂着一个圆形的竹篾圈,用于刮汗水。茶包太重,无法轻易卸下,休息时,背夫就将茶包下面的那根拐棍往地上一杵,原地站着喘息。天长日久,石板路上竟被杵出许多坑洞。
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了车窗的按钮上,悬着,准备着什么。快了,快了——某一刻,鲜红色的双塔桥墩刺向天空,挑起钢缆,酷似几架巨大的竖琴,横陈峡谷。标志性的兴康特大桥到了:我们摇下车窗,调大音乐,莫西子诗的《越过群山》歌声被一阵横风突然吹散,飘过二郎山的重峦,大渡河的清涛,我们放肆地随风呼喊起来,感受轮胎碾轧钢板的声音和震动,像是驶上了一块巨大的甲板。视线穿过鲜红色的钢缆,桥下奔涌的大渡河令我想起刚读完的那本《彝人首领》。我对小伊说:“顾彼得有一句神来之笔,形容大渡河‘像一条青色的巨蟒,在峡谷底下缓缓蠕动’。”她听了,轻声惊叹着,转头看向大渡河,拍下了从桥上俯瞰河谷的照片。
又一阵剧烈的横风穿桥而过,几乎能感觉到车身都被摇动,窗缝发出啸叫:峡谷的瞬间风速可达32.6米/秒,相当于12级台风。这一带是高烈度地震区,两岸陡峭的边坡结构和复杂的风环境,对任何工程来说都是巨大挑战。兴康特大桥因其出色的设计,获得过2019年国际桥梁大会(IBC)古斯塔夫·林登塔尔金奖。
在一篇关于桥梁设计史的资料中,我第一次了解到“预应力钢筋混凝土”这一术语,当即被这个迷人的设计所折服——简单说,将钢筋充分拉伸,就像一根拉伸后的橡皮筋那样,埋入混凝土中,整个结构就自带收缩性,能有效地抵消外荷载所引起的拉应力,推迟混凝土开裂。兴康特大桥的引桥部分,也采用了类似的设计。
在足够大的尺度上,钢筋也不过是一条橡皮筋。山脉、岩石,也不过像一块蛋糕。兴康特大桥则像是一座结界之桥,时间与空间,城市与自然,因这座桥而贯通。
在所有的人类建筑中,我最喜欢塔与桥。若说“建筑是凝固的音乐”,那么垂直的塔是复调音乐的极致;而水平的桥则是主调音乐的极致。桥,不仅是凝固的音乐,也是凝固的血汗、智慧,凝固的眺望与穿行。
西班牙语中,“桥”是阳性单词;而在德语中,“桥”是阴性单词。斯坦福大学认知心理学科学家莱拉·博罗迪茨基研究发现,西班牙语使用者更容易将桥与壮观、雄伟等形容词相联系;而德语使用者,则以美丽、优雅等女性化的感觉来描述桥梁。她在一次Ted演讲中说:“每天世界上的70多亿人说着7000多种不同的语言,这意味着每天有7000多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涌动。”
中文词汇没有阳性和阴性的区别,因此桥梁在我心中,既优雅,又雄伟,是双性同体的。人类是一个被自己的语言系统所塑造的物种——就连方言,也能折射不同的人格。一位能讲多种方言的老友就曾感慨,说广东话的时候,感觉自己犀利、务实;说成都话的时候,幽默、松弛;说上海话的时候,绵里藏刀;说普通话的时候,则是一种完全中立、中性的工作状态。
有谚语说,“学一门新语言,获得一个新灵魂”,语言的边界有多大,你的世界便有多大。语言,即人类的桥梁。
原标题:《七堇年随笔《横断浪途》:在风景变换中,为人生做出别有风味的解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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