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看过国画——水墨点染,挥洒恣意,三山寥寥,二水滟滟,一舟欸乃。素绢受彩,三分丹青,七分留白。
也曾看过油画——浓墨重彩,汪洋蓬勃,朱如凝血,翠如新玉,蓝如湖渊。漫卷皆染,琉璃璀璨,连璧生辉。
两种画,亦如两种人。前者给自己留有余地,抱朴守拙,逍遥北冥,去留随心。后者却堵上所有退路,峣然不屈,皎然不污,宁死毋退。
给自己留有余地的是智者。时不我与,则退而避之。故老子出关,乘青牛而去;庄子避世,游于北冥秋水;太白以文寄情,咏奇山异水;应明退守菜根,望花易云迁。西方哲学家伊壁鸠鲁以“快乐至上”名世,在智者看来,人生短暂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,当尽良辰美景,品赏心乐事。如庖丁解牛,游刃有余;接舆放歌,以嘲孔丘,皆是此意。人生如逆旅,时时给自己留有余地,方能于沧海桑田中闲庭信步。智者,是难以企及的,如高山仰止,难以窥其藩篱。
不给自己留余地的是英雄,纵使世溷浊而蔽美,吾亦敢为天下先。故屈原沉河,举身赴湘流;卞和献玉,刖双足而不悔;朱弁留金十六载,矢志不渝;杨涟为国宿白头,宁死不屈。所谓英雄,当如墨翟摩肩放踵以利天下,当如申包胥泣于秦七日夜而不弃,当如马援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,当如于谦挽狂澜于即倒,扶大厦于将倾。英雄从不会给自己留余地,成,则就万世功,庇天下人;败,则以死明志,玉石俱焚。千古艰难唯一死,伤心岂独息夫人。英雄,是难以做到的,如擎天撼地,难以担其重任。
沧海横流,波云诡谲之时,智者可退居于自己的余地,或采菊东篱下,或醉卧南窗榻,或煮酒梦黄粱。佛与道是智者的退路,或弃如露如电之世,造生死业,求大涅槃;或游冯虚御风之境,观南华真经,参道德至理。智者是通透而豁达的,他们早早地给自己留下余地,一旦风雨骤至,则退居于此,从此袖手谈心性,品茗论释氏。
而英雄却不同。国危之际,便是马革裹尸之时。英雄挥手斩断自己的退路,只在身后留下死亡。儒与墨是英雄的信仰。英雄是壮烈而多情的,他们早已以天下为己任,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而是投身于乱世的炼炉中,以血肉之躯炼出太平盛世。若得以涅槃而出,则将复馈于天下;若化为齑粉,亦无所顾惜。
智者总是以他们的幸福来给我们希望,而英雄则是以他们的悲壮来换我们的希望。智者给自己留有余地,而英雄则将自己的余地留与世人。
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是非成败转头空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当历史的风尘铺天卷地而来,将所有的火树银花,星桥铁索一一涂抹去;当所有的智者和英雄都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零落成泥,不复可见;当我们在时间的遮掩中艰难跋涉,蹒跚前行,试图觅得我们前世的记忆时,我们的目光终究会停留在那些给我们现在的人身上。
毕竟,历史会给智者留名,但会给英雄留下万世芳名,为他们的不屈服,不留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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